前言
　　幾天前的夜晚，很突然的接到吳漪曼老師的電話，要我寫一篇關於和蕭滋老師上課的回憶。由於我剛好四月底、五月初有兩場獨奏會，無暇立即動筆，但自從接到電話的那一刻，一幕幕和蕭滋老師上課的情景，即不時湧現在腦海中，在心底深處也不時懷念這位在我音樂學習歷程當中影響我最深的老師。
　　初見蕭滋老師已經是30年前的往事了，但那時我並不是他的學生，也不是要走音樂這條路，和吳漪曼老師學琴只是課餘的興趣。那時我就讀高二，讀的是理組班，記得那時每次上完課，約莫6點左右，就會有一位和藹可親的外國老先生站在門外看院子的盆景，我一出門，他立即親切的打招呼，我則張口結巴的不知該如何答腔。忽然，有一天，吳老師告訴我，下星期她無法給課，要延後一次上。也沒告訴我原因，我是在看報後才得知她和蕭滋老師結婚的訊息，同時報上也詳盡的描述了蕭滋老師的資歷，我才知道，原來我常常見到的老先生，居然是世界著名的鋼琴家以及音樂教育家，心中頓時湧現渴慕的念頭。之後沒過多久，吳老師又告訴我，她和蕭滋老師要去日本客座教席，無法再幫我上課，而我那時也即將進入高三，準備聯考，因此我的琴課就中斷了。從小至高中學琴，都只是業餘培養興趣，因此再次中斷，在我心中也沒有特別的感受，更何況那時高三課業相當繁重。上了大學後，內心深處一直有聲音呼喚我再彈琴，我又跑回去找吳老師，她看見我，第一句就說「妳會英文，那就和蕭滋老師上課吧！」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能嗎？從此，展開了將近5年的師生關係。和蕭滋老師上課後，燃起了我對彈琴狂熱的摯愛。是他讓我見識到鋼琴音樂的奧妙。也是他開啟了我轉行踏入音樂的里程碑，而他更是有系統有計劃地一步步為我的未來出國深造紮根，這是我人生中第一位對我有如此巨大影響的老師。
　　由於我不是音樂系的學生，非科班出身，而年齡又長，因之蕭滋老師對我上課的施教方式，也是針對我這特殊狀況而設計的。我記得很清楚，他非常注重各種手指技巧的訓練，即便上課帶了Hanon、Pischna教本，但他還是親自在五線譜上劃音階、琶音、轉位和弦、三度音階、六度音階、雙音三度音階、各終止式等等繁複的技巧訓練，並且是非常有經驗、有系統的標示了關鍵指法，至今，那本五線譜是我最珍貴的教本。大二上，我鼓起勇氣，告訴蕭滋老師，我想大學畢業後，出國唸音樂，他不但一口答應，授課時更為我的出國前做了一番詳盡的紮根工作。每次去上課，都抱了厚厚一疊譜，一開始我彈Hanon時，蕭滋老師伏案寫手指訓練，而後他示範各種我下次該練的項目，以及樂曲。我站在老師身後，看著他熟練的在琴鍵上滑動手指，美妙的琴聲傳到耳際，常令我深深感動，我好愛蕭滋老師！那時資訊不發達，連翻版唱片都少，蕭滋老師深知，我無法像普通音樂系的學生般獲得足夠的有關音樂的資訊，包括作品的認識，因此，他每次必然示範給我聽。有時還會撥空教我一些樂理、和聲等。最令我敬佩的是，那時他已高齡70，但是記憶力驚人，任何曲子他都背譜（譜放前面，但他似乎不太看譜），並且手指靈活柔軟。每次上課，是我那段時間最快樂的事，雖然每次都很緊張，而練琴則是我課後生活的重心。
　　蕭滋老師是紮實而有經驗的音樂教育家。他為我選用的教材是由淺而深，廣而博。從Bach的二聲、三聲部創意曲（幾乎15首全彈）、法國組曲、英國組曲、平均律等，而古典樂派的奏嗚曲一定是整首彈完，不管我彈的好壞，所以我非常習慣的認定要彈奏嗚曲一定是完整的所有樂章，而不是以單樂章的形式呈現。而蕭滋老師教學，也絕不會出超過我能力太多的作業，總是那麼的恰到好處，讓我總能從新曲中學到一些以前不會的有關音樂方面的技巧，或音樂的詮釋。這證明了一點，有經驗的老師，是循序漸進，紮實而有系統的。這對我日後教授鋼琴作品研究這門課時，有莫大的助益，由於本身是由實驗當中累積經驗，因之曲目累積不少，難易度的判斷也由長期的訓練而深植於心中。今日教學，我深深感謝蕭滋老師，自己曾經彈過的作品再來教學，絕對和沒有彈過是不一樣的。
　　指法在彈奏上是一門非常重要的關鍵，很慶幸，我一開始即從蕭滋老師處獲得了良好而正確的運指習慣。每一首樂曲，他先翻開譜，在重要的關鍵處標上他要的指法，以及表情記號、重音、長音等等，並且是非常熟練的，不超過一兩分鐘，下次要彈的段落已標滿了適宜的指法，然後蕭滋老師開始彈奏，我站旁邊，看著他的手，聽著他美妙的琴聲，當時，一直以為這是很自然的事，今日我為人師，有時看學生沒有章法的隨便選用指法，真不知該如何改起，更自嘆弗如的是，我無法像蕭滋老師般那麼快速的替學生在譜上標明指法一那是要累積多少年的教學經驗呀！樂句的劃分和踏板的運用也是蕭滋老師極為重視的，當時的我，只是遵循著老師的指示去做，視為理所當然，而幾年下來，不知不覺已養成正確的樂句處理能力和踏板的運用方法，使我在出國後，這些方面都能一直延續下去，未因為換老師而有適應上的問題出現。蕭滋老師也深知某些方面是必需有環境才能感受的。我記得，他讓我彈很多Mozart的變奏曲，即使他示範給我聽，我彈的還是不對勁，心中很沮喪，他就安慰我：「等妳到了Salzburg看到當地的人文、風景，妳就會知道該如何彈Mozart了」。蕭滋老師不將時間花在暫時無法開竅的抽象的音樂意念上。他一心一意的只做往下紮根的訓練，對我的沒有自信、以及內向的個性，他則展現了無比的寬容和循循善誘的胸襟。他從不曾對我疾言厲色過，即使我彈的再不好，亦不曾從他臉上發現過失望的神色，他總是面帶微笑用充滿鼓勵的眼神對我授課，中國有一句俗話一一「如沐春風」，我深深的感受到這句話的真意。也許蕭滋老師能從我學習的4年多當中，體察到我對音樂的執著，因之他不遺餘力的一路扶持我、引導我，即使他後來身體狀況不允許他那麼勞累的授課，他還是儘可能的抽空有規律的為我授課。出國前，他也仔細地替我打點好了關於入學上的各方面的問題，所以我從一開始跟蕭滋老師學琴到出國留學，甚至在國外學習的這段期問，可以說是很順利，沒有感受到有任何不適或困難。
　　蕭滋老師對學生的愛，不僅僅在課業上，也涵蓋至日常生活當中。在最後授課的一年中，蕭滋老師會漸漸的用一兩句德語來打招呼，以及表達他要告訴我的話，來誘導我開始說德文。我也常應吳漪曼老師的託付，陪伴蕭滋老師去聽音樂會。每當有這機會時，我都非常興奮，老師那麼多學生，卻選中我去陪蕭滋老師？而蕭滋老師即使在那麼忙碌的教學當中，每年總一定抽空兩次請我在他家用餐，並且是他親自下廚。蕭滋老師食量奇佳，我印象中他一次吃了兩根雞腿，而且速度很快，非常高興而自在，那幾次的用餐，是我一生當中初次與外國人用餐，並且略知他們的生活方式，是奇妙而美好的回憶‧讓我領略到蕭滋老師不但授業、解惑，同時還藉著其它方式來和學生溝通，以及展現老師的慈愛、寬厚，至於他常常會在課後，送我們各式各樣精緻的巧克力，並且一定要塞滿兩個手掌，在那個年代，巧克力可是很珍貴的糖果。
　　我從莫札特音樂院畢業後，覺得還有許多要學習的曲目，並且才真正覺得自己開始可以彈一些較艱深的曲目，因此又赴Graz音樂院追隨Walter Kamper教授學習，這是我自己去選的老師，記得在由Salzburg往Graz的火車上，我就想到蕭滋老師，以往都是他替我安排好一切，所以不知事情的困難，一旦要自己獨立單飛，才知老師當年對我的厚愛，每憶及這些點滴往事，心中眩然欲涕。
　　如今回國多年，在教育崗位上擔任教職，面對學生時，常會憶及當年和蕭滋老師上課的情景，今日，社會變遷快速，連音樂的養成也隨著社會的步調而有所調整，更由於科技、傳播媒體的發達，學生們通常選擇快速的捷徑去達成他們想要的目標。內心就更懷念蕭滋老師當年一步一腳印的引領我，去實現我內心深處的目標，更令我感激的是，他永不放棄我，即使我是那麼遲才正式踏入音樂的領域。他真是做到了中國人對老師至高推崇之詞一因材施教、循循善誘、作育英才。我相信，他的言行身教，給了他所有學生最好的典範，謹以此文紀念恩師『蕭滋老師』。

鍾 明 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