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一生中,僅有少數影響深遠的高潮事件。有緣與蕭滋教授學習鋼琴就是這類的奇遇。雖然倏忽已是三十年前的事,當時習得的技巧與古典風格的認識,仍深植我心,成為現今教學與演奏的基本概念。
蕭滋教授來台教學,是台灣鋼琴演奏與教學的轉捩點。台灣早期高層的鋼琴師資與方法,幾乎皆來自日本。而日本的鋼琴師資百分之八十五,則來自德國。由於當時影音科技尚在起步階段,台灣的學生學琴,無法與真實的學習環境接觸。蕭滋教授的蒞臨,將奧地利薩爾茲堡莫札特音樂院的樂風,以第一手的方式,直接教給台灣的學子,造就了許多揚名國內外樂壇的優秀鋼琴家,為台灣的鋼琴演奏輸入了正統精緻的古典風格,也為台灣的鋼琴演奏開啟了嶄新的一面。
與蕭滋教授學琴,是1973至1974年的事,那時正值筆者就讀心理系大三及大四期間。我出生於花蓮的音樂家庭,自幼即隨留學美國的林秋棠老師學習鋼琴,及家父郭子究先生學習小提琴。雖然父母殷切期盼我主修音樂,但由於當時體驗到學習音樂,必須反反覆覆地嚐到為了超越自己的極限,所遭遇的挫折與痛苦,因而雖熱愛音樂,卻寧願退出音樂主修,而以興趣的角度維持鋼琴及小提琴的學習。然而大學期間,有限的時間投注及業餘技巧,已無法滿足我對音樂的要求。由於心是屬於音樂的,似乎注定了我必回到音樂的命運。記得,每次自中國廣播公司,收聽到蕭滋教授鋼琴學生演奏會的實況錄音,演奏者展現出乾淨、晶瑩、流暢、精緻的琴音,總是令我無限欽佩,並夢想著,有朝一日也能有相同的能力。
長我一歲的大姊郭淑慈,就讀台灣師範大學音樂系期間,隨吳漪曼教授學琴。我隨即亦自大姊那裡,零星學了些基本的彈奏法。如此,偷偷地成了吳漪曼教授不入門而皮毛的再傳學生,卻也初淺地具備了日後與蕭滋教授學琴的些微學前基礎。當時大姊所彈的曲目,自己也不知天高地厚地拿起來猛練。就在1973年,大三的期末,經大姊的介紹,終於鼓起勇氣,向蕭滋教授請求拜師學琴。
大師願意接見!當時既興奮,又敬畏,懷著朝聖的虔誠,準備第一次的會面。這時已聽到一些有關蕭滋教授的教琴習慣與傳說。例如,他非常注重放鬆;又他會準備一些糖果,每彈錯一個音,他就會給你一粒,累積多了絕不是好事,這點好像不是真的,至少我沒拿過。另一點是,如果彈錯音,千萬不可出現否定它的表情,如嘆息,不耐煩,對自己不滿,扮鬼臉,或出吱吱喳喳的聲音,否則他會生氣,這是真的。再一點是,一旦約了上課時間,千萬不可變更。
終於要見面了。懷著戰戰兢兢與興奮的心,進入蕭滋教授在和平東路二樓的住家。先是自空氣中嗅出外國人特有的香味,接著看到了蕭滋教授高大的身影。經簡單的介紹後,我坐上了鋼琴,非常緊張地彈了德布西的〈快樂島〉。之後,蕭滋教授以濃厚的德語腔英語對我說了許多話,這是一篇很長的演講,主要的是對音樂風格及鋼琴學習的基本概念。他要我準備巴赫的創意曲、莫札特奏鳴曲、及蕭邦夜曲,開始了第一堂課。出了教授的家門,高興得合不攏嘴,蕭滋教授終於願意教我了!
下一次正式上課,蕭滋教授開始給我一些基礎練習,並糾正姿勢。這些基礎技巧包括,在放鬆而不引起其他肌肉干擾的情況下,做出每隻手指內側指節的獨立運動。他將手指上下的動作加以分解,並要求學生放鬆而確實地做出每個分解動作。另外,又作手腕關節的練習,也是分解成上下的獨立動作。還好,這些基本的動作,之前,大姊已教過我,只做了更準確的修正,很快地就進入情況。這些手指學派特有的彈法與練法,奠定了我日後的重要鋼琴技巧基礎。後來到美國唸鋼琴演奏碩士,主修的教授亦是留學維也納音樂院,所以我的基本鋼琴技巧沒有遭到任何演奏上的問題。
每當蕭滋老師給學生新曲子時,他總會細心地先寫上重要的指法。思考指法時,他右手執筆熟練而快速地書寫,而左手的一、二、三指的指尖,總會習慣性地互相來回磨擦。指法寫上之後,他會先單手彈奏檢查一次,然後才正式雙手彈該曲給學生聽。他非常注重指法,這些指法非但有效率,而且是少見又獨創的。他所教巴洛克時代的裝飾音指法,現在仍為我演奏或天天教學所用。這些指法,很容易彈出巴洛克的音樂語氣與風格。
蕭滋教授彈琴極為迷人。他不只是一位吸引人的鋼琴演奏者,更是一位專長於作曲、理論、與指揮的全方位音樂家。當他教一首新曲子,他常會先演奏一次給學生聽。他將每種風格區分得非常清楚。他示範的巴赫曲子,充滿能量、音質明亮乾淨,巴洛克音樂特有的斷連法及裝飾音,被精確地突顯出來,音樂的語氣風格,顯得獨特、活潑而引人入勝。示範莫札特時,其清晰透明,珍珠般的細膩音質,加上流暢起伏的快速音群,除了展現古典時期的對稱均勻外,音樂所綻放出貴族般高尚的氣質,更表露出雍容嫻雅的古典香淳風格。示範蕭邦時,溫暖柔和的音色,和收放自如的唱法,充滿了令人難忘的迷人善感氣氛。雖然聽蕭滋老師的示範彈奏,已快隔三十年,然而,當時深深印在腦海裡的琴音,依然鮮明動人,永繫我心。
蕭滋教授是一位非常有經驗的鋼琴教師。他很知道學生的學習過程與成長的程序。對教材的使用,自淺入深,自有一套完整的系統。因此,學生在學習上,可按部就班,自然而不勉強地依序成長。在技巧上,他先讓學生練習內側指節的伸屈運動,以手指分解的上抬與彈下的動作,喚起這些演奏肌肉的覺醒。這些基礎的動作,剛開始時是以比較誇大的幅度練習,當純熟而漸趨自動化後,動作則予縮小。裝飾音的彈法與練法也是這樣。這與巴赫、莫札特時代的教法與彈法是類似的,亦即,注重單手指大幅的上下動作,當肌肉能不互相干擾,又能自由獨立操控之後,動作才逐漸放小,這也是早期德奧地區手指學派的進入方式。因此,蕭滋教授在整理學生技巧的初步階段,是以貝多芬時期開始發展的高手指學派,即彈前抬高手指的方式進入,但手指技巧純熟後,如他自己彈奏般,手指的外顯動作也逐漸縮小,而回到巴赫時期輕、亮、清晰、卻又充滿能量的音質觀念。
除了獨立的手指外,蕭滋老師亦注重手腕上下動作的基礎訓練。這種手腕的練習,他亦以分解動作的方式,教導學生以手腕為支點,用前手臂伸肌將手指及手部,抬到最高處,再獨立地以屈肌的收縮,造成手部下墜的動作。如此的練習後,學生能自主地執行手腕的斷奏或非圓滑音形的技巧。蕭滋老師也常要我以此手腕的彈奏法,運用在分句上,即在樂句的開頭,以不同程度的手腕動作開啟一句子,如此,較能突顯巴洛克,或古典時期的樂句。這種手腕的基本動作在浪漫時期,亦被充分發展,成為單手快速八度的驚人技巧。蕭滋老師也以此方法要求學生彈奏八度的音群。
蕭滋教授不但非常注重手指及手腕的獨立運動,對手臂的運用,也是另一主要的訓練。他授與的手臂用法,非常適用於蕭邦的曲子。這也是手臂學派的基礎彈奏法,亦即,以指尖及肩關節分別為手臂兩端的支點,做出手肘上下波動的動作。這種動作看起來,像上手臂及前手臂往外側的上下波動,亦類似手臂的"shaping"動作。用這種技巧演奏,除了可彈出溫暖柔美的音色,也可彈出圓潤厚實的音色,此外,又可使樂句方向性清晰,造成旋律線的流暢性及歌唱感,是彈出浪漫而聲樂取向音樂的最恰當彈法。這也是影響我演奏及教學深遠的基礎彈法之一。
蕭滋教授對音樂演奏及教學的態度是嚴肅的,平時認真專注,但亦有和藹可親的一面。記得有一次正在上課時,一位十多歲的少女,穿著傳統的奧地利服裝來拜訪他。蕭滋教授非常高興地接待這位清純可愛的少女和家長。他們以奧語交談,自他們的熟識與默契,看得出這是蕭滋教授的高徒,很可能是當時,台灣出國留學的天才兒童。那天,蕭滋老師的教學顯得非常愉快而高興。
如今,世界的鋼琴演奏者,因影音科技的進步,和知識交流的快速及方便,本來壁壘分明的各國演奏風格,已被同化或被融合,而逐漸喪失原始的獨特性。筆者有幸,能自蕭滋教授學習到純正的薩爾茲堡莫札特音樂院風格。他的指尖示範出巴洛克時期,充滿能量及抑揚頓挫的音樂語氣;古典時期輕亮、清晰、乾淨、流暢及高雅的氣質;以及浪漫時期溫暖的音色,與聲樂的旋律唱法。這種晶瑩剔透而精緻典雅的音樂風格,已不易自現代演奏家聽到。蕭滋老師演奏莫札特的音樂所透露出貴族般的高尚氣質,筆者永難忘懷。
能與蕭滋教授學琴,實在是筆者的幸運。可惜其後,面臨畢業,接著當兵入伍,無法再跟隨他學琴。然而,蕭滋教授給我的鋼琴技巧基礎,及音色與風格的認識,不但使我能自信地重回鋼琴的演奏,而且後來在博、碩士班主修鋼琴演奏時,能有順利而傑出的表現,並且使我對其後的教學與演奏,更能充分的掌握。雖然,在博士的求學過程中,又學了俄國學派及英國學派的技巧與觀念,但蕭滋教授傳給我的巴洛克及古典風格的基本概念,皆是這幾十年來,賴以演奏、教學、指揮的標準模式。
每當憶起蕭滋教授,他右手專心寫指法,同時左手的二、三指按摩第一指的專注神情,尚歷歷在目。而他彈奏巴赫、莫札特的琴音,還有在彈奏蕭邦夜曲時,細微的彈性速度所反映出的情感變化,及令人驚嘆的優美旋律、柔和溫暖的音色、仍音猶在耳。蕭滋教授是一位非常敬業而體貼的鋼琴教師。每次去上課,他總是準時,並整理好鋼琴等待學生進門。他將鋼琴保持得一塵不染,琴鍵也擦拭得非常乾淨,讓人彈起來異常地清爽而舒適。這是我印象最深刻,影響深遠的學琴經驗。與蕭滋教授學琴,已事隔近三十年,但對蕭滋老師教導的師恩,內心仍充滿無限懷念與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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