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心 深 處

 

 

  幾天來驟雨不停的下著!Robert又住院了;心臟衰竭,缺氧,身體積水呼吸困難;「狹心症」幾次侵襲他,多年來好幾次我伴著他渡過了危險期,從生命的邊緣甦醒到康復,一次次的驚駭打擊,讓我更尊重生命,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分秒。
  我能結識Robert確實是上主賜予我的恩寵,他待人是那麼仁厚誠懇,對音樂是完全投入,無限的熱忱;他的學識,他的品德,和他那鍥而不捨的治學精神;他愛人、愛中國;他真是我的導師,使我在求知和教學上獲益良多;當然,他更是我相依為命的知心朋友。
  在我們過去十六年中的共同生活,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說是我的「楷模」,每天早晨五點他就開始工作:祈禱、默想、背譜、寫作;早期的幾年還沒有影印機,他經常犧牲了睡眠的時間,半夜起來為同學們抄寫交響樂分譜。劃分樂句、弓法、呼吸、表情等;因為白天他都在授課和指揮樂團,晚間和清晨是他用功的時刻,每天能睡上四五個小時,在他已是十分滿足了。
  上課前他一定先要梳洗一番換上整潔的襯衫,在不同的日子打上不同的領帶;並且風趣的說這是為愛梅、嶺寧的;是為蓓慈、與家、治安、何明蓉的;這些都是小學三、四年級富有音樂才華的小朋友,然後他很認真的說:「並不是為外表的衣著,而是要整潔來煥發朝氣,因為老師要有他的形象。」師生間彼此要有敬愛,學生到達時。他總是起來相迎,下課時微微鞠躬相送;上鋼琴課時,他坐在右邊有些距離的椅子上,在旁邊傾聽並注意觀察同學們彈奏時的各種細節;同學緊張時他會說「笑一笑」。這句話立刻見效,不但笑了也放鬆了。  Robert對於各派的鋼琴音樂都能熟記。每一樂曲中的細節並有他精到的詮釋;他總一一給每位同學,在他們樂譜中所學的每一曲,劃出樂句、表情、踏板,寫給他們更為適合的指導,然後示範、講解;他給的是技術也是音樂風格上的詮釋和指導。有次,他胃痛難忍又十分疲倦。兩位光仁的小朋友一同來上課,我說:「讓第二位小朋友抄第一位譜上的詮釋和指法吧」。Robert說:「不行,我需以同等的關心來指導學生,加強學生的注意力,也是說要每一位同學瞭解其中的重要性,教學是互給和交換」。在指揮樂團時,Robert也常和團員們說:「我們是合作,並不是我指揮你們,是音樂指揮著我們,我們要聽命於音樂」。
  Robert不但愛好音樂。也有特殊的天賦。年青時由於戰亂,沒有老師,在上到一、二十次的鋼琴課後,他只有自己摸索著自學自修。他常說:是大音樂家的音樂在直接指導著我,我先在心靈中聽到了音樂,這是從嘗試和摸索中從技巧和音樂的詮釋上獲致的;他說他也是奉音樂之命去指導學生,所以Robert非常愛他的學生。而他自己從小在艱辛困難的環境中,一直渴望著能有一位指導他音樂啟發他心智的老師,一旦自為人師,便致力為學生探索方法,瞭解學生在學習中所能遇到的困難,一一幫助予以解決。
  Robert除嚴格要求學生學習外,在其他方面常會讓學生們感覺到高興;聖誕節前,他總要親自去選購些聖誕糖果,復活節時準備彩色蛋,那也是要學生們分享些他故鄉的宗教節慶中的喜樂。Robert也喜歡請朋友吃飯。請學生吃飯,他說那是友誼的共享;他尤其喜歡在演奏會後請演奏者和朋友們餐聚,共享從音樂中得到的愉悅,分享工作上的成就,那是真正和好朋友開懷相聚的時刻;我常常陪著他去點菜付帳。也有幾次正式的宴請過從越南來台渡假的美國軍人,為讓他們認識學術界的人士和中國文化的精神。看到他從心中透發出的快樂,我也感到幸福。
  Robert生性羞怯不易表達感情,尤其對陌生人,但總流露著熱情和慈祥,總想要送些溫暖,給些鼓勵。例如當他健康時,醫生囑他要走些路促進血液循環,每天午後他出外散步,他愛邊走邊想,背譜靜觀,常使我擔心他行路的安全;一天下午Robert背了兩把大掃帚回來了,他說:「常經過的小店從未見過有顧客上門,我買兩把給主人打打氣」。阿巴桑聽到也樂起來了,點頭說:「蕭老師好人」。但另一件事他不以為然,菜場有位婦女總提著-滿籃菜,灑了許多水‧既不新鮮價錢又貴,Robert好幾次買下了她整籃的菜!阿巴桑生氣了:「老師,為什麼?奇怪!」「是的,我們不買誰也不會買,可憐那落寞的人」。Robert就是那麼有心;買菜不准我們挑選,好的壞的一起買,他說:「試為別人想想看,如果大家都選好的,那麼剩下的壞菜怎麼辦?」一次他買了一簍蘋果經過逸華齋,店員正在包餃子,他看得有趣就要買,店員說是自己吃的不能賣!他便用蘋果交換餃子,好痛快!走到普一麵包店已很累了,小姐們會拿把椅子來,Robert感激他們對老人的親切。就去逸華齋買了薰雞送了他們,表示他的感激和欣賞。
  我家曾有過一個個性好古怪的阿巴桑,只吃最新鮮最好的食物,Robert便帶著她照她的喜愛去買菜有時候Robert煮了先給她吃;對這古怪的阿巴桑,Robert說她是個可憐人,是心理不正常,要順著她,慢慢地克服她對一切的懷疑和恐懼。
  Robert自小就有胃痛,所以飲食都由自已料理;他做得一手好菜,既快又入味。我去學校上課的早晨,他會特地為我準備一個香脆的蛋餅,相信我上午就不會挨餓;他常耽心我不要挨餓、受涼、太熱!吃了他親自做的餅就如他自己照顯了我一樣。
  在不同的工作時間裡,我們不能常在一起進餐,只要可能的話Robert總是穿著整齊,非常正式,雖然只是坐在廚房爐灶旁;他親自作菜,親自端菜,要我像淑女般好好享用快樂的晚餐。現在他的健康不許他煮菜了,一切由我們來替代;當然我們做的不可能高明,但每次總是流露出他的滿意和感激。近幾月來常在床上度日,但仍分秒必爭的寫著,時時刻刻記下他的靈感,為了尋求真理追回根本,日夜不斷在思慮。在我們結婚紀念的那天,我們一起感謝了上主的福佑,Robert很有感觸的說:「現在更感到了在台灣從事教育的意義,假若繼續在指揮和演奏上發展,那能有這些可愛而有才華有成就的學生呢?」,他有他的教育方法,目標和理想。
  上面提過他是不擅於表露感情的人,但是他真正的愛人,愛每一個人,大人、小人、有成就的人、孤寂的人。上第一堂課時,在他心中已為這學生計劃著學習的過程,預估他可能的成就和發展的方向,如果發覺他心中的計劃和目標被打上了折扣,這是經常有的事,他就會非常痛苦。久久不能自己。當他指揮交響樂團和合唱團時也已為可達到的水準有了進度上的計劃,誠心誠意為他們完全的投入。
  從一九三九年,Robert為他的樂譜室收集交響樂譜,那時正值二次世界大戰!要從歐洲購樂譜到美國是不可能的,他走遍了每一個樂譜店並探索私人的收藏,只獲得極少數部份,直到一九四七年才能順利購買到樂譜,他有相當完整的交響樂曲目,並在每一套總譜分譜上,都精確細密的標出了樂句、分句、弓法、呼吸和表情記號,這確是頗費精神,時間和金錢的,也是Robert研究的心得。朋友們來借譜時,他是非常高興!把他的心血結晶和精神財富樂於和大家分享。
  Robet愛好旅行。去各地感受那民族自然氣息。最近因健康關係,倨處室內;幾天前在他書桌旁窗戶上換上了透明的玻璃,室內光亮了,鄰居園子裡的大樹,一小片綠地在陽光中閃閃發亮,樹葉搖幌著,以他不太看得清楚的視力!好驚奇高興的說:「啊!真像千萬顆珍珠,散發著光亮」。那天黃昏時他對我說:「準備一瓶酒吧,去謝謝他們,使我能分享到庭園的景色。」
  Robert八十歲生日是在台北縣八里鄉天主教安老院度過的;修女們完全奉獻的精神,顯得那麼超然和寧靜。物質誠然貧乏,精神卻是充實而豐富。
  Rodert對先總統蔣公的崇敬是非常感人的;先總統對中華民族的豐功偉業和對日本的寬大德政,他都深刻的記憶著。民國六十四年四月五日清晨,Robert喚醒我說:「總統過去了!」。他淚流滿面,我跳了起來,我們都泣不成聲,那時他剛大病初癒,不顧自己的體力,指揮師大音樂系合唱團,世紀交響樂團為蔣公演出安魂曲。如今,Robert說:「假若能和為了國家忍辱負重,為民眾施行仁政的現任總統經國先生有握手的機會,以表達對他的崇敬,是我最大的心願和榮幸」。他那麼愛著我們的國家,我們國家的偉人!
  Robert常說:「友誼保持著最深的感情,真正的朋友很少要對方的幫助,朋友是精神的交融,不見面,不通信,一朝相見又親如小別後重逢;朋友是平等的,朋友是第二個我」。他就是那麼誠摯,他雖不能流暢的表達感情,但他的感情是深而濃的。同時我們所獲得的友情也真是無限的,我家每個角落,都充滿著朋友們的溫馨、關注;Robert長年的病痛,愈體驗到綿延不斷的友情和關切。今晚的盛會,對Robert所表示的盛意隆情,更使Rodert和我感動得無以言宣,萬語千言,抵不上我們衷心的感激,深摯的謝忱和無限的祝福!

( 錄自「這裡有我最多的愛—蕭滋教授紀念專輯目錄」)

民國七十四年十月十四日於台北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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