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滋 教 授 給 我 的 無 窮 影 響

 

 

  雖然很遺憾在大學時,沒有機會成為蕭滋老師的鋼琴學生,但他給我在音樂、鋼琴教學、音樂研究的啟發、影響卻是無限的深遠,相信目前三十到六十五歲之間這一代學音樂的中堅者,許多人回憶起來會像我一樣 ─ 雖然不是他的個別課學生,只要上過他的課或與他接觸過後,無形之間都曾受到蕭滋老師的精神感召與影響。且就我的個人記憶,讓我們稍微重溫當時的音樂景況來印證蕭滋老師對台灣音樂教育的貢獻與影響。
  目前或許很難考證何時在台灣出現第一台鋼琴,但是可以確定,台灣光復前一年從日本返回台灣,開始在台中師範當音樂教員,光復後,台灣師範學院(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前身)成立,便轉到師範學院教書的張彩湘教授,是早期台灣鋼琴音樂教育的關鍵人物。雖然當時學西洋鋼琴音樂的人還有比他稍早的高慈美教授及稍晚的周遜寬教授,但是在民國五十年以前比較出色的學鋼琴者很少不受其影響。因此,稱他為台灣鋼琴音樂教育的「開山鼻祖」毫不為過。
  民國四十七年,張教授的高足李富美教授從日本武藏野音樂大學畢業回國,進入省立師範學院執教,為中空了十幾年的高級鋼琴師資注入生力軍,使鋼琴音樂逐漸步入起飛階段。民國五十年代初期,可說是台灣鋼琴教育起飛時代,首先,日本大阪音樂院畢業,又到維也納學琴的藤田梓小姐與名小提琴家鄧昌國教授締結異國良姻而定居台北,先在藝專隨後在剛剛成立的中國文化學院(文化大學前身)擔任教授。年底,留學歐美的吳漪曼教授也回國任教,她們不但年輕漂亮,更帶進一些彈琴、練琴的不同方法。
  民國五十二年,原籍奧地利,1938年定居美國的世界著名莫札特權威蕭滋教授,應美國國務院之請,在美國教育基金交換教授計劃下,奉派前來我國。在師大、國立藝專,次年,也應文化學院之聘教授鋼琴、合唱以及省立交響樂團客席指揮,並在美國新聞處舉辦鋼琴講座,以講解、示範、分送講義、個別指導、介紹曲目與進度等按步就班的方式進行,帶來了新的觸鍵方法、新的教材、新的學習理念,對我國的鋼琴教學影響極大‧可惜當時我還沒正式拜師學琴,沒機會直接受教,否則至少我可以減少十年自行摸索的時間。
  蕭滋老師來台時正逢國立藝專、中國文化學院成立音樂系、光仁小學音樂班先後成立,他就在這個關鍵時機,為台灣的鋼琴教育播下無數優良幼苗,而有民國六十至八十年代的台灣鋼琴教育極盛時期,而我剛好躬逢其盛,試著從個人的記憶與學習過程中說明與今之強烈對比。
  記得我第一次聽正式「鋼琴演奏」是民國五十年就讀新竹師範學校二年級時,在新竹中山堂聽全省音樂比賽決賽。當時彈奏簡單的小奏嗚曲(第一冊第九首第一樂章)即可獲得全省鋼琴比賽兒童組第一名,徹爾尼三十首練習曲第八首獲得第三名。書店的鋼琴譜也沒幾本,且價格貴得離譜,一本拜爾教本70元(當時師範學校學生一個月的伙食費84元而已)。鋼琴更是有錢人家才買得起,民國五十一年畢業後擔任小學教師,月薪700元,要五年多不吃不喝的薪水才能買一架豎型鋼琴。畢業第二年設法拜託有力人士,才改派到一所有日據時代留下鋼琴的小學,琴鍵已泛黃,標準音低了大二度調不上去,鋼琴擺在校長室,必須等校長下班後才能練琴,因此自願天天替所有老師值夜。靠著在師範才學會看五線譜的一點兒基本彈琴知識,自我摸索每天超過十小時的苦練。五十三年秋,為投考音樂系,高一屆的竹師學長郭松雄已考上師大在吳漪曼老師門下學習,他建議我拜在李富美老師門下學琴。他說:「加上竹師更早的學長徐欽華是藤田梓到台灣後的第一個學生,若我們三個人經常湊在一起討論就可以綜合三家所長了。」但他特別警告,「同學們說李老師很嚴、很兇哦!」可是,一直到次年聯考的九個月時間,李老師都很親切,連大聲吼一下都不曾,每次下課還親自送到門口呢!進入音樂系不久,正擔心下學期註冊費沒著落準備休學。忽接老師通知,因為產假能否代上家裡的個別課,這真是又驚又喜又恐的大考驗,第一天代課,有些曲目我連樂譜都沒有看過,勉強應付過去,趕緊問老師還有哪些曲子我沒練過,老師借了一堆樂譜回學校苦練,這才真正體會師範教育說的「教學相長」道理,也給我往後教學中,經常敢給自己沒練過的曲子讓學生彈,同時自我練習以增進自己能力的勇氣。
  在鋼琴的彈奏法、教學法上,進入音樂系以後,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學校分派的老師是剛從美國坐兩個月船到日本再轉乘飛機回國的吳季札老師。他和同學們一道在琴房練琴,還沒有教琴經驗,從基礎技巧到選曲還沒理出自己的一套系統,但經常聽他在琴房高歌歌劇選曲。在鋼琴上同樣以「歌唱」為基本要求,手指平直、往上直翹再直直下彈的觸鍵姿勢更令我傻眼。練了一個多月後,我覺得這種指法音色雖然厚、實、柔美,但很難運用在自己的手上,因為我發現老師的手指粗胖,要彎曲很困難,而我的像細竹竿(172公分高,只有49公斤重而已),指尖沒肉,第一關節也承受不起,使我困擾異常。再加上擔任由蕭滋教授指揮的合唱伴奏,由於總是上課前才由助教分發合唱譜,完全沒有時間課前先練習,且伴奏時除了兩行伴奏譜外,還得隨時把指揮叫出的聲部彈出,有些管弦樂改編困難的樂譜,實在應付不來時,蕭滋老師急著坐下自己伴奏兼指揮,看著他那輕鬆、自然又美觀的觸鍵,又是一種完全不同的觸鍵方法,更使我困擾,到底哪一種彈法才對?
  合唱伴奏最大收穫是下課時,蕭滋老師常常坐到鋼琴前,告訴我如何練我剛才應付不來的部份,使我獲益匪淺。看到他的觸鍵完全不同於他的學生手腕、手指的大動作,問他為什麼不同?他說:「那只是練習!」這雖只是簡單五個字,卻是第一次開啟了我練琴不等同於彈琴的重要觀念,對我往後練琴、教琴影響深遠。靈機一動,想徹底學習各家之長,乃安排家教的三位學生分別到張彩湘、藤田梓、以及蕭滋老師那兒學琴,學生完全依照老師給的功課,我只當助教般的陪同學生練習,以吸收、學習他們完整的教學方法。發現張彩湘與藤田梓老師的教法和李富美老師教我的大同小異,後來才知道他們在日本是同一彈法的老師。其中以藤田梓老師最嚴,學生到老師家看到秘書小姐總先問:「今天天氣如何?」(如果是雨天,心裡就有數了。挨罵居多!)正如藤田老師二十幾年後接受音樂文摘記者訪問時所說:「我年輕時教學很認真、嚴格,但好像兇了一點……不太關心是否能接受,只有教學的熱心而沒有經驗……」的確!教學是藝術也是經驗的累積!不過!嚴師出高徒!有不少學生比賽得獎。
  蕭滋老師的教學,則有一套完整的教學原則。每一位學生他都細心的安排從手指的獨立練習、和弦觸鍵、音階、三度音階、六度音階、分散和弦、琶音等等基本技巧有計劃的替學生寫在五線譜簿子上予以嚴格要求訓練,上過幾堂課以後,他就能摸清楚學生的能力,按學生的能力恰到好處給功課。所給的功課都親自把重點、句法、運指法寫得清清楚楚,而且只寫到學生能練好的長度,如果這次用功些,就會作得很好,上課時他就毫不吝嗇地給予稱讚,甚至偶而還有巧克力獎勵呢!更能激勵學生。由於蕭滋老師的耳朵厲害無比,學生必須認真看清楚老師所校訂的所有細節,有一次我帶學生去上課,學生未按照所寫的指法,他從洗手間跳出來大叫:「NO!NO!」原來是我沒注意學生用第五指彈他所寫的第四指的音。從此,學生再也不敢不照老師辛苦所寫上的任何記號了!回家後我也實際體驗到底用第五指彈與用第四指有何不同。結果發現用543的指法比432更難彈出均勻的音質,開啟我往後蒐集不同版本來研究各種不同版本如何運用、選擇不同運指法的方向。
  兩三年後,國內幾種不同彈琴、教學方法大都已摸清楚(包括大學同學不同老師如戴逢祈老師,林運玲老師)。於是試著把他們的特色綜合整理:如吳季札老師的「歌唱性」彈法非常適合蕭邦類型的柔和歌唱性的音樂。日本系統的教學,正如張彩湘老師說的,「讓學生自己去捕捉好壞,自己去吃點苦,自己去解決困難。」因此,給予學生更多的思考空問。蕭滋老師是從嚴格而按部就班的實行有計劃、有系統、有一定樣式的基礎教育開始,起初似乎看不出效果。但一、二年後,每個學生都自然上軌道,真正符合教育的原理,這種教學內容與方式對我影響最深,不但拓展個人的視野,也學到豐富的教學經驗與方法,讓我現在的教學可以因應學生的個別差異,儘量在原有應學的系統中調整,使教學更為順暢、有效。
  蕭滋老師對學生的愛心更是值得一提,他除了盡心照顧他的鋼琴學生,對學生的要求協助幾乎是有求必應外,大學時,同學們最期待的是蕭滋老師指揮一年一度的合唱音樂會。因為音樂會過後,他都會請全系同學吃蒙古烤肉,我們不知道老師要花多少錢,只覺得對當時窮學生的我們真是一年一度的最大享受,大家都恨不得在這一餐中把一年份全吃下。畢業後多年才得知蕭滋老師在美國時就是一位非常照顧學生的好老師,他人到哪裡,他的愛就在那裡生根。因此,現在每當上琴課,學生無法達到要求,感到煩躁困擾時,就會想起帶著學生去上蕭滋老師的琴課之情景,想起他對學生的所付出的種種愛心,即將爆發的怒火,也就瞬間煙消雲散。
  蕭滋老師對台灣音樂教育最大貢獻,就是他把對音樂的執著與愛,以身教在無形間擴大到凡是與他接觸過的人,即使他已逝世十五年,他的身影還是深深地烙在所有曾經與他接觸過的人心中,永難磨滅。

彭 聖 錦

( 錄自「每個音符都是愛-蕭滋教授百歲冥誕紀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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