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滋老師為人寬厚仁慈，溫文儒雅，談笑之間即能以樂化人，以德服人。在我心目中，他與吳漪曼老師是一對天使，是音樂的守護神。今年適逢蕭滋老師百歲冥誕，吳老師囑咐我寫篇文章以為紀念。想用筆墨來描繪可愛又可敬的恩師，儘管力有未逮，然而禁不起吳老師懇切地邀稿，還是勉力以拙筆記述當年的鋼琴講習會、合唱課以及私人鋼琴課，透過個人親身經歷的點滴感受，見証蕭滋老師為音樂教育所做的貢獻。

憶蕭滋老師的鋼琴講習會
　　第一次見到蕭滋老師是民國五十二年暑假，由於中美文化交流計劃的綠故，蕭滋老師被美國國務院延攬來台推展音樂教育，在台北美國新聞處舉辦鋼琴講習會。眾所週知，吳漪曼老師照顧學生總是無微不至，有此機會她立刻轉告，叮嚀學生千萬別錯過。
　　讀者諸君或許有所不知，當時台灣中南部的鋼琴教學，仍然沿習著傳教士時代的傳統，停滯不前，基礎薄弱，教材簡陋，更談不上講究什麼演奏法。所能倚仗的，無非是對音樂的一股熱愛、一對敏銳的好耳朵，以及豐富的想像力，就這麼因陋就簡地勉強自己，用一雙手儘量求好地把音樂彈出來，音樂性和感受力或許差強人意，卻毫無章法可言。筆者有幸拜於吳漪曼老師門下，見識到一個美妙嶄新的鋼琴世界，從此得以進入正統音樂殿堂，也因此發現，自己的貧乏與不足。隨她學習的一年間，雖然苦頭吃了不少，卻也因而激起強烈的求知慾，力求上進。所以，獲得了這個寶貴的訊息之後，求知若渴的我立刻北上報名參加。
　　蕭滋老師的面貌身形至今仍依稀可見，猶記得他鶴髮童顏，滿面笑容，言談幽默風趣，他態度誠摯認真，教導在座者如何放鬆，甚至不厭其煩地讓大家個別上台，由他親自指導。他輕握著每個人的手腕，提起又放下，如此不斷地重覆，讓人一次次去體會去感受，如何做到完全放鬆，從而得到正確的力量來彈琴。此外，蕭滋老師還鉅細靡遺地教我們如何妥善運用全身各部位，手指、手腕、手臂、肩、背等。唯其如此，才能在鋼琴上彈出不同力度和豐富細膩的各種音色變化，並且在收放之間得以應付裕如。
　　在今天，這些內容幾乎可謂是演奏技巧此備的常識，可在當時卻是前所未聞，所以，若非參與者本身悟性不差，一時之間恐怕還真不是那麼容易消化吸收呢！可是蕭滋老師絲毫不以為忤，儘管受教者常常無法做到，他仍舊妙語如珠，不但一直保持著微笑以示包容體諒，還不忘投以鼓勵的眼神，助人消除恐懼，化解困窘，他甚至現身說法，讓人提起他自己的手，再三體驗完全放鬆的感覺，直到做對為止。蕭滋老師對基本功的重視不言可喻，如此深入淺出的方式，讓人虛心受教樂意回家繼續努力。一位國際級的鋼琴大師，他的平易近人，即使經過了數十年，至今回想起來，仍體會得到他的用心良苦，仍能感受得到他渾身散發出的熱誠和溫馨！
　　感謝上蒼安排此種機綠，不僅讓博學多聞的蕭滋老師來台播撒音樂的種籽，又與吳老師締結良綠。他倆琴瑟和嗚，孜孜不倦，同心協力攜手並進，無怨無悔地為音樂教育貢獻心力。如今，他倆挹注了愛心與耐心所灌溉的音樂園地，已然欣欣向榮，蔚為景觀，各式各樣的音樂花朵正不斷地綻放著，無比芬芳！

憶蕭滋老師的合唱課
　　在師大音樂系唸了四年，合唱課始終列為每年必修課，排在每週三、六的三、四兩節。時間一到，系上全體學生共百餘人，打破平日的年級界限，男生女生分成四個聲部，齊聚一堂引吭高歌，場面非常壯觀，是個難得的經驗。
　　記得前二年由當時的戴粹倫主任親自指揮，每逢聖誕節與台灣省立交響樂團合作舉行〈彌賽亞〉演唱會，是系上一件大事。後來改由蕭滋老師來授課，曲目、作風大不相同，讓人印象深刻。猶記得他總是準時上下課，不需延長或加課卻又能充分掌握每分每秒的寶貴時間加以練習，絕不浪費。而且，在當時音樂資源貧乏得幾近於零的狀況下，蕭滋老師還得先提供自己的樂譜，設法請人複印後裝訂成冊以作為教材。並請同學們逐頁抄寫，由他親自訂正的樂句、呼吸、強弱、表情等記號，還教了拉丁文與德文的正確發音，這樣大致就緒後，他這才不慌不忙的拿起指揮棒，帶領大家逐句、逐段地分部練習。他用英語上課，偶而也借重其他老師或同學幫忙翻譯，話說得並不多，卻交待得又仔細又清晰，讓人很容易明白，藉著已有的聲樂素養，照著他的指示，同學們唱起來特別順暢，即便是遇到一些特別困難的樂段，他又能立即把握重點，只消多練幾次便迎刃而解順利過關。就這樣唱著、唱著兩節課很快就過去了，同學們練得輕鬆愉快，個個心服口服。兩年下來，我們竟然唱了莫札特的〈Ave Verum Corpus〉、〈Requiem〉，古諾的〈Gallia〉甚至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中的〈合唱〉……等，繼〈彌賽亞〉之後，能有機會演唱這些舉世聞名的經典之作，讓人有了更上層樓的充實感，確實大大提升了同學們的專業素養，也滿足了做為一個全國最高學府─師大音樂系學生的渴求與期望，著實令人興奮不已！無怪乎每次在「國際學舍」與省交合作演出的正式音樂會，總是吸引了來自全省各地的樂迷，座無虛席，掌聲、安可聲連連不斷，是音樂界一大盛事。回想起來，以當時的條件及同學們的程度而言，若非借重蕭滋老師深厚的音樂素養與高超的指揮能力，是斷然無法做到的。這一切，還得歸功於他事前周詳的計劃、充分的準備，嚴格的要求卻不嚴厲的教學態度，以及適時穿插的幽默，使得同學們樂得在愉快中學習，自然而然地進步。我更發現，原來蕭滋老師除了鋼琴之外，對聲樂、合唱、歌劇、室內樂、交響樂以及指揮全都是這麼在行，見識過他的功力，至今仍令人感佩不已，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音樂家。
　　追憶往事，歷歷在目，餘音繞樑恍如昨日，感謝上蒼，得此良師造福後世。

憶蕭滋老師的鋼琴課
　　師大畢業後，由於教學的需要，內心渴求充電，因而想繼續跟吳漪曼老師學琴，那知吳老師卻要我追隨蕭滋老師，雖然機會難得，卻唯恐自己平庸的資質和生疏的英語能力不足以應付，徒然浪費大師的寶貴時間，因而心生膽怯。可是，師命難違，顧不得內心的惶恐，只好硬著頭皮接受，沒想到蕭滋老師竟一口答應教我。記得第一堂課，他聽完我準備的曲子後，首先便問：「為了什麼要再學？」我告訴他因教學的需要，想從他多接觸些基礎教學方面的教材，多吸收些彈奏的知識，又問「一次想上多久？」從半小時至兩小時他竟然讓我自由選擇，他會完全配合，真是不可思議。簡單的兩個問題使我感受到他一絲不苟的教學態度，和對學生的尊重。看來他的第一課就是要你立定目標，認真向學。
　　接著，應我要求，他即席示範了剛才選彈的樂曲，大師的功力果然不同凡響，彈來輕鬆愉快，渾然天成。往後的十個月，蕭滋老師費心為我安排的課程，包括一些技法練習、小品、變奏曲、組曲等等，每次以技法練習開始，音階、琶音、三度音和連續和絃等，雖然簡短扼要，份量不多卻很管用。由於這完全是因應個人需要而精心設計，而且是配合曲子需要所作的預備練習，練久了，使得每個手指頭更均勻，更靈活，好用多多，至於指法的安排更見具獨到之處，只要照著練習彈奏起來既容易又順暢。小品方面選的是貝多芬、舒曼和孟德爾頌的作品，精簡短小又富音樂性，令人愛不釋手。莫札特、貝多芬、蕭邦等人的變奏曲，他讓你每次只彈個一、兩段，少量多餐，積少成多，充分掌握每段變奏的特色，磨練出各種技巧各種音色，逐漸增強演奏功力。而巴哈的法國組曲則高貴典雅，豐富動人，有別於一般人的銓釋，引領你仔細推敲，每首樂曲必定經過細心訂正，舉凡指法、句法、強弱、表情及踏板的運用，無一不是他精心研究的成果，完全掌握了樂曲的精髓與其風貌。
　　每次上課總是恰恰好一小時，不多、不少，真是絕倒！別看他在一旁躺椅上聽你彈琴，好像很「享受」的樣子，一旦彈錯音，逃不過他耳朵被揪出來不稀奇，還聽出你用了錯誤的指法就實在很神奇，不知他是如何辦到的。我想除了驚人的聽力、記憶之外，還加上一點點的魔力吧！
　　好懷念那一段師生共同檢視樂譜的時光；四周一片靜謐，他手握鉛筆，不假思索地振筆疾書，筆尖在樂譜上不停地沙沙作響，口中還不時哼出部份的旋律，偶爾停筆在琴上試彈譜上的指法，再決定是否更改。我靜立一旁，目光隨著他的手指移動，腦海中隱約浮現想像中的音樂，有時兩人不由自主的，相視會心一笑，接著他便在鋼琴上彈奏起來，音樂從指縫中流洩出來，不論大曲小曲，由他信手拈來無不生動美妙！走筆至此，那動人的音樂竟然一如往昔在耳際響起，難道當年蕭滋老師是以他深厚的內力為我灌頂，美好的音樂從此深植我心，想忘也忘不了。
　　他在音樂上所展現的高貴氣質與高超的境界，全然是發自內心對音樂純純的愛，以及數十寒暑的努力用功，即使在病中，亦從未間斷。當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時，每日仍然一大早起來，練琴、背譜、教學、指揮、思考、創作，還不忘在鋼琴上與他心愛的音樂家們一一說再見！
　　他的一生，沒有分秒的無聊或浪費，不求名利，不作虛功，因而成就了那麼多的事，造就了那麼多的人，是我親眼所見的，一個真正了不起的真、善、美的典範。適逢蕭滋老師的百歲冥誕，撫今追昔再也沒有遇見過這麼好的一位鋼琴老師了！謹以此文，獻給最最敬愛的吳漪曼老師，並向蕭滋老師致上最最崇高的敬意！

蔡 秀 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