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 遠 的 蕭 老 師

 

 

  四、五年以前,我曾經無數次地走進這條巷子,而今天,我帶了一束白花走進這久違的巷道,花上晶瑩的,是水滴,是淚珠,早已分不清了。

  老師總有一張慈藹的笑容、和溫厚的雙手,在我謹慎地叩門之後,向我迎送而來。一九八○年七月,我正式成為他的學生,這是我少年時期一個最大的轉捩點,因為從此以後,我才開始真正領悟到音樂的語言,從老師的音樂中產生一種心情的激發,激發我對美感無止境的迫求,和音樂境界的憧憬。

  剛剛到老師門下學習,老師要求我們從哈農開始,每一首移調,每隻手指確實抬高彈,這種彈法是建立指力的基本練習,不但訓練手指獨立的感覺,對於每隻手指該落下多少力氣,才能彈得平均,也有很大的作用,我覺得更重要是培養出「注意每個音和每個音」的習慣和「每個音都不含糊、清晰的概念、對於音樂中的技巧不僅有了基礎的把握,同時在聽覺上,更能集中注意力在音和音間微妙的強弱色彩變化。

  剛和老師學習時,由於英文程度有限,惟一的溝通就是音樂,他嚴格要求我們許多,例如他精心為我們寫下的指法,我記得和我一同上課的一位同學,她的技巧非常地好,經常是沒有錯音、沒有失誤、乾淨準確的彈奏,但有一回,由於她沒有遵照老師的指法,老師非常生氣,指著她的譜,大聲地提醒她。雖然她是彈的那麼流利了。但是老師卻是擇善固執,要我們確實去學、去做。又例如他從不要我們彈太多,在學習過程中,我很深刻地記得當我在練習哈農中「搖形」的手法時,連續四、五星期,我都只准彈三行,移調反覆去練,當時還無知地以為功課太少,那知老師早就知道如何來改正我、栽培我,他清楚地知道我的方向、我的能力,並且小心地在教育我,由於他適切地指導我手指的技巧,我才能在日後、暢快地由指尖流瀉出我心中的音樂。

  在我印象中,我和同學一起上課,一起學習,一直都是盡心盡力地,而老師經常給我們鼓勵,給我們讚美,能夠得到這樣一位大師的肯定,是無限的安慰及鼓勵,同時我們也都深切地要求自己。若有哪首曲子老師並不認為我們彈得好,我們就會在心中耿耿於懷,並下決心這首下次一定要加倍練好。以他這樣八十多歲的淵博見識,肯對我們這些幼稚的彈奏說:很好,而且當他對我們說「很好」時,是這樣專注地看著我們,說得真心真誠,(當然不好時他也直接告訴我們不好),我們的彈奏在他練達成熟的思想領域中,怎能相比,而為何他還如此說「很好」呢?是否他知道我們是竭盡心力在彈,在做最好的表現,他這樣一位大音樂家,而能這樣地體會我們這些小孩,並且不厭其詳地評述。在我日後的生涯中,永遠都忘不了這種真誠的人格。

   老師每次幾乎都是背譜彈奏,每曲必示範、技巧在於他並不能顯現出任何艱難,他也不故做一些很辛苦的彈奏方式,誇張的手勢等等。每次上課他親切地接待我們,開始上課時,總保持一份認真、專心的氣氛,使我們相對地在將要開始彈奏,注視著鍵盤的一剎那,凝聚全神,在十分安靜地狀態下,每個音清晰地顯現,無論有什缺失,他都不在我們彈奏過程中,不耐煩地打擾我們,他都把它們記得牢牢地,在示範時提出,並要求我們立刻改正它,當然他示範的非常清楚,使我們辦得到。這種訓練過程中,我們學會了音樂上的嚴謹、專注、以及要求自己全部了解,並且自動背了譜,因為他要求我們全然地投入。他從不在口頭上要求我們太多,但他完美無缺的示範,給我們太大的震撼和啟示,激發我們願意去學得跟他一樣好!

  自此開始,老師一直是我學琴生涯中最大的精神支柱,我的家庭十分不贊成我繼續學習音樂,因此在我小小的心靈中,老師是唯一了解到我對音樂的用心、熱情的人,他認真地教我,而我也認真地彈奏,在每個星期一個鐘點的時間中,我得到一個唯一安心彈奏的環境,僅管上課是嚴謹的,但從來不是嚴肅冷漠的,一開始是會緊張,但是老師那安詳包容的心都使我能在一種「放心」的狀態下盡力去彈,我一直覺得,那一小時充實的學習實在是無價可抵,我彈得多麼暢快,多麼有成就感,我在這裏得到了最大的安慰及最大的肯定。

  有一次,學費調整了,那時我第一個感觸,便是「完了!」因為本來學琴在家中就已是奢侈的一種花費,我實在沒有勇氣再向父母開口多要錢,但我卻鼓起勇氣寫了一封短信跟老師請求保持原來學費,當下老師就爽快地答應我了,那時我有多高興啊!隔了一個星期再去時,老師卻從我的學費袋中又抽出幾百塊,並遞給我一張有打英文字的紙片,要我交給父母,我在驚訝、興奮之餘,在路上就急急拿出字典翻譯,上面是說:以後上課只須付一千元,你的孩子很有天份,我很喜歡她。在車上,我反覆地讀著這些文字,我虔誠地望著雨過後的青天,內心有說不出的感動和感謝……從此,我將這份心情都化為我的音樂之一,我讓我的十指忙碌,我下決心每次上課我都不要彈不好的音樂給老師聽,我沒有什麼錢送東西給老師,我以為我上課彈的好,就是我盡微薄之力的最大心意,在老師的鼓勵中,我感到無比的富有,他使我不懷疑自己、不必擔心金錢,我唯一的重心,就是鋼琴、鋼琴、鋼琴。

  有一次有一位蕭老師的朋友自維也納來看他,老師要我彈奏給這位教授聽,前一天晚上我才得到通知,由於正值國三下學期,我感到非常地疲累,但我又非常興奮能夠有這機會,我要求自己「一定要彈出最好的」,一個晚上我擔心地睡不著,我生性就是敏感、易緊張的,加上沒有充份準備,那次我彈的非常糟,非常地傷心,我彈完時甚至都不敢再看老師,我感覺我對不起老師,我亦認為我丟了老師的臉!老師給我這個機會,是為我的前途著想,是為給我更客觀的評價,老師衷心地希望我好,而我,平日所學表現在哪裹?

  由於語言,使我都一直沒法將此歉疚親自向老師表白,語言不通,我只有更努力彈琴來報答老師。老師一直沒有責怪我,他只是拍拍我的一肩膀,如常地給我指導,甚至更為用心,他絲毫沒有大鋼琴家的架子,他是那樣永遠的老師……我一直沒有得到過什麼鋼琴比賽的獎,但是他給我的鼓勵就是我最大、最好的獎牌,引領我一生無上境地、去追求更美、更好。

  老師對學生非常地好,每年聖誕節,他總是準備了好多上好的糖果給我們,每個學生都有一把,我總覺得在火爐邊的老師,臉上紅紅的,堆滿慈善安和的笑容,滿足地看著我們高興的樣子,好像一個聖誕老人。有時候他請我吃蛋糕,向我稱說這蛋糕多麼地好吃,是香港來的,由於他一直拿在我眼前晃,我以為他要現在給我,便伸了雙手去接,他卻立刻說:「不!不!要先上課!」令我滿臉通紅,感到自己真是無知無禮!好在那天上課彈的很令老師高興,他立刻想起吃蛋糕,引領我到餐桌上,不僅吃,還滔滔不絕地大談吃經,什麼德國的、法國的、美國的…由於我的語言程度有限,聽懂了就很不易,要表達更困難,但我一直很認真地聽老師說話,猜測他在說什麼,他最欣賞的是法國的蛋糕了!他並且把冰箱打開,食物大展,叫我想吃什麼拿什麼,我卻拘謹地什麼也不要,而今回想起來,我那時實在多應留下來陪他多吃一些,應該大方地拿,讓他高興,因為他看到我大嚼的樣子,彷彿非常高興,一直叫我再吃再吃,他那麼高興地要和我分享他喜愛的東西,而我卻不懂事。語言上的障礙也一直使我對老師深厚的感情一直藏在心中,而只知好好地彈琴,今天我在老師家幫忙辦老師的後事,我面對餐桌上的菜飯,十分十分地難過,因為老師再也不坐在我的對面興高采烈地同我聊天了,我回憶這種感覺,內心衝動極了!

  老師教育我們,的確是身教重於言教。老師彈奏鋼琴鮮少有彈錯音或不專注的時候,每次上課都一定親自示範,他一直到這樣大的年紀,還堅持自己教學上的許多原則,這是多麼地難得。老師彈琴,向來沒有驕傲的神色,沒有一些演奏家虛偽誇大的架勢和彈法,老師總在很正規而有節制、理性之下,掌握著音樂的律動,他在音樂中的謙虛和虔敬,正有如他對生活的態度一般,那麼地深遠,那麼地有智慧,我的年紀太小,我不能懂得老師的博大精神哲學音樂,但他教導了我朝此方向前進,用一顆充滿信、望、愛的心、來彈琴、來追求我的人格,和繼續我的生命!音樂已是我第二生命,而賦予這份生命的人,是我的蕭老師,我永遠的老師啊!但我如何來回報這恩情呢?

  焚一柱香,獻一束花,靜視老師的笑容,煙已瀰漫我濕潤的雙眼,氤氳中,我記起老師生前有活力的樣子,他總是這樣微笑地期盼我們,我知道,從此以後,老師與我更接近了,我彈琴時,彷彿又聽到老師的聲音──

  長相左右,我永遠的蕭老師!

陳 慧 娟

( 錄自「這裡有我最多的愛—蕭滋教授紀念專輯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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