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慕尼黑回來的第三天,我已經在蕭滋老師的公寓中了。晚上八點鐘左右,室內很安靜,不像以前那樣熱鬧。吳漪曼老師笑盈盈迎出來,告訴我蕭老師身體不好,躺在床上。我進去看蕭老師,他的樣子有點疲倦。我親了親他的臉頰,告訴他我非常想念他。他說他也是。他問我這一年中彈了些什麼。就這樣.他和我親切地聊天起來。
一年來,我見到了一個更廣大的世界,有學不完的東西,做不完的事情。真忙得沒有時間想家。但蕭老師的影子,卻時時刻刻出現在我的心中。聽音樂會時,跟學校教授上課時,和古青艷同學聊天時,彈琴遇到困難或者有進步時,我都會想起蕭老師。在我的心目中,他仍然是獨一無二的老師。我能在慕尼黑跟霍夫曼教授學習,也是蕭老師的熱心安排。記得我在藝專應屆畢業那一年,蕭老師問我:「思嘉,你是只要做普通的老師,還是要出國繼續學習,將來做更好的老師?」我當然希望繼續深造,但卻不知道該去那裡,歐洲?美國?老師要我去西德,並且把我推薦給慕尼黑音樂學院的霍夫曼教授。我是慢性子,對出國留學又缺少明確的觀念,所以辦起出國留學的層層手續來,都是慢吞吞地。老師比我還要著急。我終於在一年之內通過德文考試,準備好入學考試彈奏曲目,辦妥各種出國手續,如期搭上飛機,可以說是老師把我「推」出去的。慕名想跟霍夫曼教授學琴的各國學生很多‧若不是老師大力推薦。我那裡有如此幸運。
藝專畢業後那一年,蕭老師的健康情形已不大好,幾度住院。我每次去醫院看老師,老師只要不太累總喜歡和我聊天。他談到奧國故鄉的山水風光,談到他年輕時在奧國及鄰近國家到處旅遊,常會濕了雙眼。老師也常說起在美國的生活,與當時音樂界朋友相處的值得回味的往事,某時某地聽到誰的音樂演奏會,某時某地他自己舉行演奏會,那副悠然神往的表情真使聽者為之動容。老師豐富而且多釆多姿的回憶,常使我體驗到,當我接近一位偉大人物時所能感染到的美和激動。事實上,從吳老師口中知道,蕭老師每次說話太多,晚上總是喘得很厲害。
我雖然自小學琴,但從小學六年級起跟吳漪曼老師上課,才漸漸積極起來。初二結束時,吳老師把我交給蕭老師,此後八年,我一直跟蕭老師學琴。蕭老師常說:學琴不只是學一二個最常聽到的大曲子,而是要從每位作曲家的各個小品學起,即使簡單的樂曲也要去學習去了解,如此才能全面認識並掌握每位作家的風格和特色,才能彈好他們的作品。蕭老師的教學是有系統而且循序漸進的。練習曲由徹爾尼到克拉邁、克拉曼第、蕭邦;巴哈由創意曲二三聲部到法國組曲、英國組曲、十二平均律鋼琴曲集;古典樂派由莫札特奏嗚曲到貝多芬秦鳴曲;浪漫樂派由蕭邦的夜曲到圓舞曲、馬祖卡舞曲、波蘭舞由、詼諧曲、敘事曲、奏鳴曲;印象樂派則由德布希的曲集到拉威爾簡單的曲子。另外輔以舒曼、舒伯特、李斯特的選曲,或協奏曲的學習。這些都是我在蕭老師那裡學過的。在老師的教導下,我了解了不同樂派的精神和風格。每次上課,可能每曲只給一小段,但總是要我反覆練習,深入體會,直到能完全掌握為止。的確,這種學習方式,使我的基礎愈來愈堅實。我常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就是老師比我本人還了解我自己,他知道什麼我能做得更好。什麼我目前還做不到。在鋼琴演奏中,他要求我能彈出完美,並非一音不錯的技巧的完美。而是音樂上心神領會的忘我境界。有時我在上課時彈出了這種出神的感覺,對老師對自己的確都是快樂和報償。
蕭老師的教學是很嚴格的,他要求學生認真的聆聽練習,真誠的彈奏,深入的思考,即使最小的細節他也不放過。但他的性情實在是仁慈和富於同情的。正因為仁慈的心地,豐富的感情,誠懇的態度,才使我們即使在很嚴格的要求下,一直有興趣學琴。只要我們認真的練習了,老師是那樣的幽默風趣,笑口常開。他有時說我太瘦了,要多吃點肉。有一次我的手指受傷,他立刻拿藥水出來親自幫我抹上,告訴我要愛惜自己的手指。老師最喜歡到高雄圓山飯店渡假,每當他告訴我要去渡假,說話時掩不住心裏的高興似的。每逢舊曆新年,老師總用中國話說「恭禧發財」。另外他還會說的中國話有「小調」「大調」「左手」「右手」「吳老師」等。老師常常像小孩子一般的純真可愛,真的是不失赤子之心。
藝專四年級讀完的暑假,我已彈完貝多芬第三號鋼琴協奏曲,老師突然告訴我,要給我機會和世紀交響樂團合奏。為什慶呢?那是老師存心鼓勵我,希望我更認真的練琴吧。在樂團排練時,媽媽坐在老師旁邊。後來媽媽告訴我,當我彈奏的時候,老師還笑笑替媽媽把脈,看媽媽是否很緊張。當排練完畢,老師稱讚世紀團員的傑出演奏,並謝謝他們。老師還不時用各種方法鼓勵我:每次當下一個學生來上課,老師常常把我介紹給他,說「她彈得很好」。我知道老師所以這樣說,用意是在鼓勵我。有一個陰雨天,我彈得不怎麼好。老師說:「是因為天氣的關係。這樣下雨陰暗,人沒有情緒。」啊!我的老師對我如此好,是多幸福!
從慕尼黑回來的第三天見過老師不久,老師就住進了中心診所。後來因為病情嚴重,又轉到台大醫院。我去看他,多數時間他只能用手背撫摸我的臉頰。無力說話。只有一次他很小聲地說:「記得我以前做老師的樣子吧,不要記我現在衰弱的樣子,如此對你們的學習才不會有阻礙。」老師那時腿一直抽痛著,因此握著我的手也時緊時鬆。蕭老師終於走了,走之前兩星期還在病床上替我簽了一封申請德國獎學金的推薦書。對老師去世這件事,我一直不願仔細去想。回憶中的一切太活生生了。也像剛剛發生的事。每想到蕭老師,真的好像他仍然活著。儘管親眼見了老師的遺容,除了在靠近棺木的時候,我一直覺得老師還活著。一想到老師,我的心中就充滿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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