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 棒

 

 

  民國五十二年,當我剛進入北一女高中時,幸運地成為蕭滋教授在台的第一批鋼琴學生之一,那時列于蕭氏門下的弟子們,都是音樂科系裡的佼佼者或者像陳泰成等輩年幼又極富才華者,我-一個平凡的中學生僅憑對音樂的熱愛與執著,自己在音樂的途徑上摸索的時候,竟被這麼一位既已享名歐美的音樂大師,又是才德兼具的教育家施教了三年,十五歲左右正值一個人最易受到人與事的影響,也正是一個人最可塑造的階段,因此想就「蕭滋教授如何教育我,如何影響我」為重點,與各位分享及溝通音樂教育上的經驗與心得。

  記得上蕭滋教授的第一堂課時,老師首先問了我兩個問題:一、你為什麼學音樂?二、你學音樂將來做什麼?當時,我毫不思索,直又快地回答了第一個問題:「因為我非常愛音樂」。廿年後,音樂教育蓬勃,音樂環境已大非昔比的今天,我也用同樣的問題,問過在此的學生,卻驚嘆于他們的不肯定,與猶豫不決;取代了學音樂的人該有的誠懇與熱情,竟是令我憂愁的、消極、被動、冷漠與無奈,我常不禁要探討;如何喚起這些年輕人的夢想,使他們對音樂抱負理想及目標?無可置疑地,當今的社會問題,升學壓力,家長們的望子成龍心太切……等等多少是阻礙因素;但我們音樂教師們是否也應反省教學方式,研究出對每個不同程度、不同性格、性向的孩子們,予以種種不同的教學方式,使音樂教育生動、活潑、豐富而能自然地激勵孩子們,收到教學上更高的效率?

  對于蕭滋教授的第二個問題,我回答了「希望能成為音樂教育家」,記得他高與地擁著我說「太好了,太好了,台灣就是需要音樂教育家」。我想從那刻起,他就為我計劃好了一套如何教育我走上這條路的計劃,他為我安排了每週一堂的鋼琴課,一堂和聲學課,一年後又安排我旁聽許多不同程度,不同階段的鋼琴課,及室內樂課;我後來有許多寶貴的知識與心得,都是那時學到,及體會、領悟到的。

  每週兩小時的私人課上完,正是老師晚餐的時間,廚藝非凡又好客的老師,常常留我這「小食客」品嚐他的得意「作品」。就在那許多「晚餐」的時刻,他對我談論了美術、文學在歷史上與音樂的關係、建築與音樂的結構、曲式學的關係,數學、物理、音響學,以至于身體的構造,都如何影響到彈奏鋼琴時的力度與音色。後來他也常論及哲學,啟發了我如何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去思考。畢竟音樂也是邏輯性的。是深度思想後的昇華產品。記得當初因為語言上的困難,全神貫注地傾聽也只能求得半解,有時我錄音回去再細聽或請教別人,後來就漸漸除去了這種障礙,若是用「頭重腳輕」來形容當時下課步出老師家門,真是一點也不為過;腦子裡裝滿了就要溢出來的珍貴知識與老師的教導。又因為自己正逐漸擴張在音樂領域的視野,而興奮、喜悅得心中飄飄然,那種滿足、幸福的感受,常令我感動得流淚。出國後;蕭滋教授仍常提醒我音樂是包括一切學問,要做音樂家就必需是「完整」的。

  除了學識的追求,技巧不斷地練習求進步,老師也常強調我:音樂最高的境界便是心靈的昇華,沒有高貴的人格與品德,縱使技巧再高超,也無法令人感動,而蕭滋教授本身就是為人師表的典範,我在他身上看到的是:治學嚴謹、誨人不倦,教學態度認真、不苟且不馬虎,引導學生由認識、徹悟而投入,完全訓練學生在音樂思想上的獨立;他待人謙虛誠懇、仁厚而有禮,年歲再小的學生,他都給予最真誠的尊重、愛心、關心與耐心,便是我由老師身上看到的「教育家的光輝」。他常說學生們就是我最親愛的孩子,這點給我日後「有教無類」的原則上很大的啟示,一隻手都有長短、強弱不均的五個手指,自己的孩子也會有良莠不齊的,何況是來求教的學生們,優秀的學生固然常令我們有教學上的成就感,但是往往有問題的學生,反倒令我從各種角度去探討、思考適當的施教辦法,窮則生技,成了日後最寶貴的教學經驗。所以;有初為人師的學生來到我這裡,哀嘆自己不幸被分發到偏遠地區執教時,我常常例舉蕭滋教授如何在廿三年前把貧瘠的台灣樂壇,由荒漠闢成今日的綠洲,大大鼓勵他們那種「拓荒」精神。其實,我們都何其幸運能生活在音樂之中,上蒼也必給予我們每個音樂工作者不同的角色,它本身沒有輕重大小之分,是人性的弱點把它高低階級化了,最重要的是我們要自重、敬業、因材施教、不分學生天份的高低,把每堂課的教學,都像演奏家上台演奏,當成是對自己的一種挑戰(Challenge)及一項重要任務的執行(per-formance),使「教育」生動起來,為師的態度積極、熱心,必然可以帶動學生的自動、自發性,使教學、治學都更有效率、更見成果。這是蕭滋教授給我身教多於言教最大的感受。

  蕭滋教授把我從一個曾經只會用「眼」看譜,用「手」來彈奏的,(當時我們戲稱為原始彈奏法)學會了還要用「耳」來聽,用「腦」來想、用「心」來表達的一個演奏上的大道理。

   經老師的鼓勵,民國五十四年通過了教育部第二屆音樂資賦優異學生的甄選。等到高中一畢業,接受老師的建議赴維也納考入國立音樂院演奏科,待一年後德文加強足以應付各項理論課程時,兼攻音樂教育。永遠忘不了慈父吾師緊緊擁抱我的行前贈言:「前驅者,台灣需要教育家,做個真正的音樂家回來」(註:我的英文名字叫Polly,我是蕭滋教授第一個「派」出去的留奧學生,所以在我出國前後他常戲稱我為“Polly, the pioneer”!好久以後,更深深領悟到他那句臨別贈言,意義何其深遠,這對一個身心剛成長的年輕人,有信賴、寄望與器重但卻不施予壓力的責任感,是這責任感鞭策了我在國外獨自的奮鬥與努力,老師來信中更不忘提醒我常去聽歌劇、音樂會與美術館,不久前在電視看了訪問名鋼琴家阿勞(Arr-au)專輯中,他也曾提到「我常常從凝視一幅名畫中沈思而悟得在演奏時的詮譯」‧我想這就是蕭滋教授不斷要我看美術作品的用意,他常在信中提及歌德、海涅的詩,對早期浪漫派音樂的影響,要我多看多體會那個情境,也提示我多聽莫差特歌劇對彈奏莫差特的奏鳴曲有多大的幫助……多不勝舉。可惜無法在此細述。我從蕭滋教授那裡得到而我最珍惜的便是:傳統的教學法,以及當今逐漸褪色了的傳統師生關係。幽默;也是蕭滋教授給我的吸引力之一,他善用詼諧輕鬆的氣氛,引導我從困難中輕鬆地渡過,而收到學習上意想不到的奇效。別忘了,我們音樂教師也常扮演「心理醫生」的角色,常與學生們溝通,有時候他們學習上的障礙,並非不努力、不下功夫,而是心理上的問題,讓我們用愛心與耐心來幫助他們解決在思想上的癥結。

  在美國教學十年。參加了他們由市而州、由州而全國性的音樂教師協會,也有許多感觸,希望能夠拿來作為我們進步的借鏡;他們各市都有分門別類的,比如;鋼琴教師協會,或絃樂教師協會,每個月有一次偏重于講習性的聚會(Workshop),經常邀請名家或名教授來專題演講,或給master class.有時也請與音樂教育有關的心理學家,或復健家或者製造樂器的專業技師、調音師來討論種種問題;也有一個月一次會員們的小型演奏會,把個人在音樂上的心得、訊息與別人分享,或是教學心得研討會,不論是年輕的或年長的鋼琴教師們,無不踴躍演奏或發表言論,也將個人在教學上難以解決的問題提出來,大家一齊研究,徵求多方面的意見,而每三個月有一次聯合學生音樂會。那種和諧、求進步、團結是力量的合作精神,深深地感動了我,也多麼希望國內從事教育的工作者,大家聯合起來,去解決目前我們音樂教育上的問題,使其健全,並欣欣向榮。

  蕭滋教授在台灣樂壇上的貢獻,常使我聯想到在非洲的史懷哲,廿多年前,戰亂後的台灣樂壇,不啻是貧瘠的音樂荒漠,一名國際級的音樂大師,能以無私的愛心、教育家的熱忱,無條件地為我們默默辛勤開墾、播種,引導我們至今綻放了蓬勃的生機,使台灣音樂人才開始傲視國際樂壇。蕭滋教授燃盡了他的生命力而帶給了我們「光」與「希望」,我們最敬愛的音樂慈父今蒙上主恩召,從塵世中遠離我們而去,每個人在無限的哀傷、悲慟中,都滿懷對蕭滋教授的感恩與訴不盡的感激。

  親愛的老師,請安息吧!我們這群直接或間接的弟子們,將協力接住您傳下來的「音樂教育之棒」,為台灣音樂的建設而努力,讓我們每位音樂同仁或有志于音樂的「接棒者」,共同效法蕭滋教授的精神,代代傳下去,使之永垂不朽。也許有朝一日,繼維也納、紐約之後,世界的音樂之都會在台北呢!

林 惠 玲

( 錄自「這裡有我最多的愛—蕭滋教授紀念專輯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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